这一刻,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这位一直庇护着他们的老大哥,走了。
只是一瞬间,泪水就从鲜于岳的眼眶中流出,他低声压抑着,掩面抬头。
忽然,一只宽厚温暖的搭在了鲜于岳的肩膀上,就听一沙哑声:
「老岳,咱们一起送下杨帅。」
鲜于岳猛地回头,就看见是赵大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物件,还在微微喘着气。
看着眼睛赤红的赵大,鲜于岳不知怎麽的,只感觉自己的人生荣耀也许正是和这人有了羁绊。
那日英豪会,鲜于岳纵酒舞剑,其实内心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
平庸的家世,平庸的经历,平庸的才能,所以也是平庸的人。
他做不到赵怀安那样雄姿自生,也学不来赵大举手投足间无穷地魅力,那是一种让人忍不住亲近,彷佛只是在他身边,人生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意义。
他知道赵怀安很舍得给钱,但鲜于岳却相信,那些愿意追随在赵大身边的,却绝不仅是因为钱才随他一起,那是为了一份事业。
什麽事业呢?好像每个人都不同,但这些不同的人都彷佛知道,只要随着赵大,这些事业都能实现。
所以赵大到底是要干一样什麽事业呢?常和赵大抵足而面的鲜于岳,显然有答案。
那夜酒后大雨,赵大出去后,凌晨又回来,他是去了哪里,鲜于岳永远不会去问。
所以此时,看着赵大,鲜于岳内心感叹:
「真是一个豪杰啊!彷佛五湖四海的水倾倒也填不满他的胸襟。」
他很喜欢赵大讲的《三国演义》,故事太好了,以至于数百年前后汉英豪争雄斗智的场景,历历在目。
也许那位美姿仪的周郎初见那位八尺倜傥的诸葛孔明,感叹那句「既生亮,何神生瑜」,其心境也与自己相差彷佛吧。
不多有两点倒是不同,一是他远不如那位周郎,而赵大绝强于那位武侯。
二是,他没有「既生亮,何神生瑜」那份感慨,而是一种,能和赵大做兄弟,我鲜于岳真三生有幸啊!
其实,鲜于岳也一直想成为赵大这样的英豪,他也确实往这个方面努力了。
文成武学他自问不弱与成都豪族的那些同辈,甚至毫不谦虚的说,他们这一辈,谁为西川第一人,舍他鲜于岳何人?
可他遇到赵怀安后,他才明白,这麽多年做的,终究不过是皮毛。
鲜于岳也知道原因。
因为他有很多偏见,对很多人和事都有自己的芥蒂,他看到人的第一眼便是:
「不过如此。」
对下面偶尔涌现的英豪,纵然招揽,也是称为「折节下交」,他从来,也不可能把人平等地放在一起。
平等?这个词还是赵怀安告诉自己的,只是可笑啊,他竟然从来不知道世间有平等,人不是生来就是三六九等的吗?
可赵大又怎麽懂这个的呢?他能看出,赵怀安不是说说,而是他真的这样想的。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三教九流,赵大都能当成兄弟,上至公卿高骈,下至他军中的那些匹夫,赵大都和他们吃酒。
真应了赵大常爱说的那句:
「五湖四海皆兄弟」
不过,赵大也是真的爱组酒局哈。
想到这里,鲜于岳忍不住笑了。
……
赵怀安看着鲜于岳又哭又笑的,怕他憋出毛病了,忙拉着他来到杨帅的尸体面前。
杨帅被收拾地很乾净,即便战场条件很艰苦,鲜于岳他们还是给杨帅擦拭了身体,找到了一面漂亮的蜀绣盖着。
赵怀安将那个叛徒拉到了杨庆复的脚下,看着这个已经被折磨地没有人型的赵怀义,忽然明白为何那些海盗对叛徒最喜欢用刮龙骨这招了,的确是够折磨人的。
来的一路,赵怀安想了不止十种酷刑要折磨他,可当他将这个赵怀义拖到杨庆复面前时,他又有点意兴阑珊了。
他似乎觉得,这个赵怀义压根不配祭奠杨帅,杨帅从来不是因为这些小人而害,他是为这个世道,为这份污浊的道德末世而害死的。
于是,他扭头对鲜于岳道:
「老岳,你想怎麽弄这个叛徒!」
鲜于岳看着血肉模糊的赵怀义,心中的愤怒一直在积蓄。
忽然,他对赵怀安道:
「赵大,我们之前已经拷打了这人的伴当,你知道他为何要背叛节帅吗?」
赵怀安嘴角一咧,笑道:
「老岳,你不用和我说,没必要的,杀一个人杀了就杀了,没必要再去了解叛徒为何要背叛,咱们不需要审判,也不需要了解这个人,今日我们杀他,就是因为一点,杨帅要咱杀了他,那咱就杀了!哪那麽多为何?」
鲜于岳笑了,赵大还是那个赵大。
于是,他也点头:
「行,那咱就杀了吧,不过不能在这,别污了这片地方。」
赵怀安愣了一下,疑惑道:
「不将杨帅带回去了?」
鲜于岳摇头:
「不用,杨帅曾和我说过,要是此战输了,他就想埋在这里,这里有兄弟们,下去不会寂寞。」
赵怀安叹了口气,环视这青山绿水,点头同意了。
然后就捏着赵怀义的脖子,来到了一处偏僻地,看着只有一口气的赵怀义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麽,赵大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小声说了句:
「你犯不着和我说,我也不想听。我只将你送到杨帅那,到了下面,自有杨帅好好招呼你,有什麽话你也留着下去和杨帅说吧。」
说完,赵怀安捏碎了叛徒的喉咙,甩了下手,将尸体抛到了一边,然后回到了杨庆复这里。
望着含笑的杨庆复,赵怀安喃喃说了句:
「杨帅,你们父子到了下面肯定不愁吃穿,也自有好女鬼投怀送抱,但总有缺的少的,到那边后记得给我托梦,我给你们烧点过去。在我们那都是送洋楼丶模特丶跑车的,也不知道你们这边时兴什麽,不过咱不差钱!要啥就给你们烧啥。」
念完,他对旁边的鲜于岳道:
「老岳,咱们两给杨帅磕一个吧。」
鲜于岳点了点头,然后带着赵怀安一起磕了三下,然后起身开始给杨庆复父子掘坑。
泥土一点点扬,土坑一点点大,两兄弟小声说着话。
「老岳,我要走了。
「离开西川吗?去哪呢?」
「嗯,大概是回淮西吧。」
「淮西啊,说是地方不错,离你老家寿州近吗?」
「不知道呢,左不过就那一片吧。」
「都定下来了?」
「嗯,高骈和老杨都同意了,主要我不走,那些人也容不得我留在西川碍眼。」
鲜于岳掘土的手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到了地方,好好干呀!不能丢了咱们杨帅的脸。」
「嗯。」
「对兄弟们也好点,那帮人虽然爱钱,但人都不错,是好汉子。」
「嗯。」
「对百姓也好一点,这些年他们都不容易,活着累。」
「放心吧,大兄,我会的。」
「那茂娘也带走的吧,人虽是胡人,但挺不错的,别负了人家。」
「嗯,一并带走的,我哪舍得不带?」
鲜于岳哈哈一笑,然后继续埋头挖土。
然后二人就再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再挖土,他两都明白,在这个时代,分别意味着此生可能再无相见。
只恨着山太高,路太远,水太长,兄弟间的情义终究抵不过山海相隔啊。
二人将大坑挖好后,将杨庆复父子抱了进去,还是葬在一起。
忽然鲜于岳听到赵大抽泣了下,愣住了,他拍着赵怀安:
「咋了,我家赵大千军万马都不怕,还怕去个淮西嘛?」
赵怀安笑了,唾道:
「屁咧,我赵大到哪里,都是来做祖宗的?那帮淮西崽子以后敢炸刺,看我捶不死他们!」
「刚刚就是沙土迷了眼睛。」
看着鲜于岳盯着自己,赵怀安慢慢抿住了嘴,到底还是问道:
「老岳,咱们一起去淮西吧。这里不值得留!」
鲜于岳笑了,他拍了拍赵怀安的肩膀,笑道:
「赵大,不了,这里纵千般不好,也是我的家乡,这里有我的亲族丶兄弟丶朋友,他们待我,正如你那班兄弟待你。你会舍了他们,独自回淮西嘛?」
「而且,赵大呀,这天下去哪都是一样的,你以后回了淮西,你就明白了。也许西川呀,已经是不太差的地方了,至少这里的百姓多少还能有一口饭!」
赵怀安点了点头,不再劝了。
于是,两兄弟给杨氏父子覆了土,又封上了两个小丘包。
赵大还弄到了两支柳树条插在了坟边,然后在鲜于岳不解中,念了一句:
「今日我在老杨坟边手植两棵柳树,三十年后,我回来再看他们时,想必两树已大如车盖了吧。」
鲜于岳笑了,然后点头:
「嗯,每年我都回来看一看,也给这两棵树上上肥。」
沉默了一会,他又补了一句:
「也不一定是三十年,要是想了,就来一趟吧。」
赵大郑重地点了头,然后和鲜于岳一起检查了封土,上脚踩实后才放心。
不踩实了,有些野兽一扒就能扒掉,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后面得空了,还是得给老杨父子重新修葺一下。
做完了这些,二人又检查了遍,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
此时夕阳终于要沉下,不远处的旷野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营盘,无数篝火已经点燃,得胜的吏士们押着数不清的俘虏,涌向了营地。
在那里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夸功会,荣耀和功勋属于胜利者,可胜利者却并不包括那些已经长眠于此地的西川吏士们。
此时,迎着夕阳,鲜于岳与赵怀安并绺而行,忽然,他扭头对赵怀安道:
「赵大,你得生儿子了,我在你这麽大的时候,儿子生了三个,女儿都生了四个,你不行吗?」
赵大一下子急了,骂道:
「谁不行?我告诉你,回了淮西我就生他十个八个的,还各个是儿子!而且你以后别急着嫁女儿,这些都给我儿子们留着!」
鲜于岳哈哈大笑,纵马扬鞭,驰奔大叫:
「那咱们就比一比,到底你是生的儿子多,还是我鲜于岳能生!也看看最后,到底是谁的儿子娶谁的女儿,哈哈!」
赵怀安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追上去:
「我赵大行得很!」
就这样,二人纵马扬鞭,迎着夕阳,踩着最后的温暖,奔向了前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