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边张龟年继续说道:
「十年前,南诏侵安南,高使相奉诏奔赴救援。当时从海门到安南需要走海路,其时正是夏季,海上正是大风,再加上沿岸水域暗流丶礁石密布,没有一个海商,敢承担运送高使相的五千兵马的任务。」
「但就是那个时候,我同窗的家族出来承运,一船未覆,将五千兵马运送安南。之后,我同窗便入了高使相的幕府。」
赵怀安颇为感叹,他怕张龟年心里有落差,便安慰道:
「老张,没事!你那同窗家底厚,咱们比不来,也不用比,咱们把事情认认真真做好,功不唐捐,终有凌云之日,勉之。」
张龟年在听到」功不唐捐「这个词的时候,终忍不住了,夸道:
「主公,你家学太深厚了,没想到主公还对佛经有涉猎。」
赵怀安愣了下,什麽佛经?
然后就听张龟年忍不住吟唱道:
「若有众生丶恭敬礼拜观世音菩萨,福不唐捐,是故众生皆应受持观世音菩萨名号。」
说着,张龟年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主公,当年我在长安,就是宿在千福寺的。当时寺庙里的和尚们每天都在唱《法华经》,所以才记得这几句。」
赵怀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脸上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不是啊,老张,你这麽有文化,会显得我赵大很没文化啊!
张龟年心里又对自家主公更敬三分,我主文成武德,实乃不世出的豪杰也!
不,我主有扶危济世,怀仁安民之志,分明是英雄!
心里对赵怀安彻底折服的张龟年,这会语气愈发恭敬,就进一步解释:
「主公,学生那同窗可不是靠着家族关系成了从事,而是因为我那同窗会一手好青词。而高使相素来爱神仙教,自然对我那同窗青眼有加,所以人家能做从事是应该的。」
赵怀安疑惑了下,茫然问了句:
「青词?啥是青词!」
见赵怀安不明白青词是什麽,张龟年并不太怀疑,毕竟一般人确实不懂这些。
所谓青词也只是流传在文人小圈子里的,自家主公有家学,但不混这个圈子,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于是,张龟年就解释了番。
这东西其实就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因为是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的,所以也叫绿章丶青词。
张龟年见赵怀安有点不以为然,觉得这个东西能有啥用,他就稍微多讲了下。
像本朝的一些大诗人,如李商隐,就写青词。
因为内容都是涉及神灵庇佑丶消灾解难丶祈福禳灾,与天直接沟通,所以擅写青词者,无一不是朝廷大祭的重要人才。
赵怀安也大概听明白了,说简单点,就是高骈这个大领导爱神仙调调,所以提拔的也都是这方面人。
想着,赵怀安忍不住摇了摇头,靠着这帮写青词丶喊神仙号的幕僚,那高骈都能立下那麽多战功,看来这高骈是真的猛!
不过既然高骈喜欢这些东西,他赵怀安想走高骈门路把自己弄到淮西去,看来少不得也在封建迷信上玩点东西出来。
那边张龟年将这事来龙去脉都说完后,左右看了下,然后请赵怀安到一边,说了个事:
「主公,你可知高使相为何爱神仙道?」
赵怀安想了下,这不难理解吧,毕竟那高骈看着壮硕精神,其实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了。
在大唐,这个岁数随时都入土了,临老爱点神仙道,安慰安慰自己,也是很正常的。
毕竟人杰如始皇帝者,不也是逃不过对死亡的恐惧吗?
但张龟年却告诉他压根不是这麽回事,而是很多人都真的相信,这高骈是有神仙保佑的,比如自己那同窗,就坚信高骈有南海之神丶雷公电母的保佑。
这可不是张龟年的同窗爱传奇故事爱入脑了,而是他们这些从安南就追随高骈的共识,因为这是他们亲眼所见。
其中有两个事,也是张龟年的同窗亲身经历的。
当年他们家族带着高骈的五千兵马从海路登岸安南,其间那麽顺利,压根和他们家族海船技术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这条海路忽然风平浪静。
要知道那会可是夏季,那片都是刮强风的,可那一次他们送高骈下安南的时候,千里海波为通途,这中间要是有什麽不同的话,就是一件事。
当时出海用兵前,高骈去南海神祠拜祭过。
如此不是南海之神在保佑吗?还能是什麽?
且不仅如此,后面还发生了一件事,更是让众人坚信高骈的不凡。
当时已经平定安南之乱,被朝廷委任为安南都护的高骈,为了解决都护府物资流通的问题,上表懿宗,请求改善交州的海路交通。
安南处在红河三角洲,自古以来都是产粮重地,原先安南的大批粮食和赋税都是从北部湾沿海运往海门,然后利用河网和灵渠,通达邕州丶广州丶扬州。
而如果直接利用海运的话,甚至可以从安南直接抵达广州丶福州,然后利用这两港口的运输网络,将安南的粮食运到长安去。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那就是从安南的下龙湾到海门的北部湾沿海,有一处礁石带,叫白龙尾。
为了避开白龙尾,从汉代开始,就在北部湾挖掘运河,直接穿越半岛,连接东西两湾。
但此道在东汉马援时期,因雷击山顶,落石滚滚,直接将运河给堵塞了,而当高骈上任安南都护后,就决定修凿这条运河。
然后神异的事情发生了,高骈修运河时,再次出现雷霆,而且直接将堵塞运河的巨石给炸碎了!
这下子,运河由此而通,也因此而得名「天威径」。
要知道当时海门一带的蛮族最崇拜的就是雷神,而高骈能得雷霆开路,简直就是雷神的使者呀。
此后,邕丶管丶桂丶容乃至安南的蛮族,悉敬服,甚至在高骈后来转任到天平军后,依旧有数百死忠蛮人武士誓死追随。
张龟年说的这些都很小声,却把赵怀安给听懵了。
他忽然想到那一日迎接高骈车架的时候,看见雷公丶电母的神道像,还看到画着猪彘之形隐伏地下的图腾,他一下子就明白这些东西是怎麽来的了。
按理说赵怀安是最不该信这个的,可这世上说不清的东西太多了,难道这高骈真的有鬼神相助?
不知怎麽的,赵怀安想起了那天在鸡栋关,杨庆复给他说的那个感悟:
「运气不好的,是做不了将帅的!」
照这麽说的话,这高骈是有大气运啊!干啥成啥!合着就是天选之人啊!
赵怀安有点不确定了,他请教张龟年:
「老张,你和我说这些,意思是?」
张龟年见都这会了,他那同窗裴鉶还没来,正担忧,忽然听自家主公问起,忙小声劝了句:
「主公,学生说这些就是想提醒主公,那高使相的为人秉性。一会我那同窗来,必能带咱们进去,到时候主公和高使相单独奏对,一言固可决颜师会生死,可要是说不好,主公可就遭了,毕竟咱们这会可不在军中啊!」
张龟年的话让赵怀安傻眼了,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万一高骈选择不办颜庆复,而是办自己,那他今天就是主动送上门啊!
那边张龟年继续担忧道:
「对高使相这样乾纲独断,青云直上者,任何隐瞒丶诡计都会给主公你招来祸端,不如应之以诚!」
就是这会,那个折宗本带着一个青袍的黑瘦中青年过来了,其长相就很典型的半岛脸,其人一来就看到了张龟年,笑着招呼:
「延寿啊,你怎麽有空来看我了?」
这边张龟年一见自己同窗的裴鉶来了,留给赵怀安一句话,就笑着迎了上去。
「主公,切记,唯诚而已!」
此时赵怀安看着前面那两快十年没见的同窗,欢快寒暄,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最后展颜笑着:
好好好,不就是实话实话嘛!论实诚,没人比咱老赵最实诚的了!
然后,赵怀安就上前,准备迎接他来大唐的第一次高难度谈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