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南通已进入暑热,即使是在乡下,坐树下或者河边阴凉处还好,若是走到太阳底下,
如同在被灼烤。
赵毅将自己领子扣解开,在经过张小卖部时,买了瓶汽水。
只是这汽水摆架子上被晒久了,喝一口进嘴里,竟有种温烫。
张婶:「小伙子,来根糖冰不?」
张指了指自己的冰柜,四四方方的一个白色胖墩子,上头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赵毅:「来一根。」
张婶:「来,自己选。」
考虑到村里消费水平,冰淇淋的种类并不多,赵毅选了个包装袋印有熊猫头的,这款冰淇淋在当下算是高端热销品。
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口感醇厚,奶味很足。
赵毅了一下唇边,看着手里被自己咬下一只耳朵的棕白熊猫,想着待会儿从大胡子家回来时,给姓李的也带一个。
小孩子家家的,肯定喜欢这个。
许是在和姓李的争斗中,自己次次吃,他已经无心再和姓李的起正面冲突了,渐渐改为年龄歧视。
张婶手肘抵在打着胶带的柜台上,撑着脸。
看看赵毅,再看看小卖部墙壁上自家小女儿贴的明星海报。
以前张倒是不觉得海报里花里胡哨的家伙有什麽好看的,但现实里看见「本人」了,感觉确实不一样。
可惜了,听三江大爷说,这小伙子是搞杂技团的。
就这麽几个人的小杂技团,肯定也挣不了什麽钱,最关键的是还得天南海北地到处跑。
张婶犹豫迟疑了很久,等赵毅站在小卖部铁皮屋檐下快要把手里「熊猫头」吃完了,
才开口问道:
「小伙子,你结婚了没有。」
赵毅:「我孩子都有四个了。」
「天呐!」张捂着嘴,发出惊呼,「你才多大,你媳妇才多大啊,生得这麽急?」
赵毅:「我老家有俩媳妇,可以分担压力。」
张婶拿起柜台上的抹布开始胡乱擦拭,像是在驱赶着什麽脏东西。
赵毅笑着把冰淇淋木棍往垃圾桶一投,正准备往外走时,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拉着一个板车往这边走。
板车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孩,黄碎花上衣,灰色裤子,红色纽扣布鞋,额头上敷着一条帕子。
「呀,桂英婶子,英侯怎麽了这是?」
张马上跑出柜台,来到板车边查看。
崔桂英手里还拿着另一条帕子,对张婶道:「来,接点水,我搓一下帕子。」
「我来,我来!」
张婶接过帕子,跑进店里拿水搓洗,出来时停顿了一下,就又将棉被扒开,从冰柜里取出一根冰淇淋,将它用帕子包好,递给崔桂英:
「桂英婶子,用这个给英侯敷上。」
崔桂英接了过来,替换了英子额头上的布。
李维汉则伸手进口袋准备掏钱。
「哎呀,汉叔,这时候你这是做什麽!」
「该给的。」李维汉把钱递过去。
张婶把钱推开,脚道:「就是平日里请儿吃根冰棒就不行嘛?再说份儿都这样了,这钱我咋收起嘛。」
李维汉在村里名声极好,当初日子艰难且名声不好的刘金霞他都愿意帮,更别提别人了,基本村里哪家盖房子起鱼塘什麽的,凡是能搭把手的他都会去。
李维汉将钱收了回去,对张婶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
张婶:「英侯这是怎麽了?」
崔桂英:「在教室里上课,忽然倒地上开始蹬腿嘴里也吐沫子,老师把她送去卫生院儿挂了水,现在不折腾了,但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大夫说,不像是中暑了.」
张婶:「她爹妈呢?」
崔桂英:「她爹前阵子跟着曲四侯去市里工地上打工了,她妈也去工地上帮忙烧饭了,家里儿现在都放我们那儿。」
曲四侯算是村里比较知名的人物,在外面比较吃得开,经常能组织村里的劳力去外面干活儿。
张:「那你们该喊辆车的,不能这麽把讶儿推回来,路上被人看到了,到时候村里传闲话。桂英婶子,你就对外说,英子这次是中暑了,没其它问题。」
崔桂英看向李维汉,李维汉眉头皱成了「川」。
有些特殊的病,要是得了,说亲时会很难办。
赵毅这会儿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他赵少爷虽说自幼久病成医,但可从来不是什麽乐于助人的人。
张:「眼瞅着离高考都没几天了,英侯这样,不会耽搁考试吧?
)
崔桂英:「可不是,我和她爷一路上也是担心这个,我们家英侯读书是下大力气的,
天天晚睡早起,要是因为这个没能考试,多造孽哦。」
张婶:「是啊,你们老李家这代是有读书种子的,小远侯不就得了状元麽,他姐姐肯定也不会考得差哩。」
喂?
赵毅原本往前走的步伐,很自然地开始倒退。
一直退到板车边,瞧着躺在上面还不省人事的英子,伸手搭上脉。
没办法,赵少爷自幼饱受病痛折磨,感同身受之下,就见不得世人受疾患之苦,向来秉持着一颗悬壶济世之心。
三人齐齐看向赵毅的动作,一时不知该说什麽,主要是赵毅面容形象太好,不像在耍流氓,而且这把脉动作,很是专业。
收回手,赵毅走到小卖部柜台前,从那里拿了一盒针。
赵毅自己的银针不在身上,但这种普通针也够用了,开封,抽出三根,在指尖摩,
针尖滚烫的同时还流转出微弱的光泽。
「你这是要.」
崔桂英上前,没直接阻拦,但脸上也挂着不安。
李维汉抓住老伴的手,将其拉住,然后自己上前,对赵毅问道:
「小伙子,你会看病?」
「我是姓李—咳,放心,我是小远——小远的朋友。」
张:「你不是做杂技—」
赵毅:「走南闯北,会点江湖偏门。」
不再等待,赵毅直接施针。
连续三根针下去后,赵毅指尖对着它们写意一弹。
「嗡!」「嗡!」「嗡!」
三声蚊响。
英子睁开眼,侧过身,吐出一口浓血。
紧接着,她开始喘气,目光疑惑地扫向四周,这是真清醒过来了。
李维汉丶崔桂英包括张婶,全部凑上前惊喜地查看。
「不是癫痫,是思虑过重丶燥火郁结,再加上近期天气热,嗯—-就当是急火攻心吧。
找三十年以上的老井,自井壁上刮取苔藓,早中晚堵住鼻孔一个小时;再弄点鸭血丶
猪血——最好是鸡血,要是凉拌吃不下,就炒个豆腐什麽的,每天一海碗,吃下去。」
崔桂英一边记一边问道:「这样病就好了?」
赵毅:「会加重病情,但这些天人会比较亢奋,精神头比较好,她是要高考的,差不多等考完试后的暑假里,会生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一个月。年轻,身体底子好,问题不大,能养回来。」
崔桂英惊愣地看向李维汉,这「血药」吃了,病情还要加重?
英子坚定道:「我要高考,我要考试。」
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对英子来说,要是高考没考好,她的身体将永远留在村里。
崔桂英和李维汉将英子扶起来,检查孩子身体并询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等处理好,打算去感谢赵毅同时邀请人家回家吃顿饭时,却发现赵毅已没了人影。
张婶小卖部柜台上,还有一盒开封了的针,下面还压着买针的钱。
折了段柳枝,咬在嘴里,赵毅双手枕着头,沿着田埂慢慢走着。
姓李的是那种可怕脑子,可他堂姐却因高考在即焦虑出了病,好列一个姓的血亲,差距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过想来也正常,血脉传承这种东西,在从娘胎里出来之前,到底是个什麽货色还真不好猜。
但生出来的小孩,就能很清晰地瞧出端倪了,比如自己将要去大胡子家见的笨笨。
那孩子是赵毅见了都眼馋的,如果不是那孩子「乾爹」有点太吓人,赵毅都想去混个乾爹当当。
走到大胡子家门口,赵毅停下脚步。
他来这里,是想见老田的,没掺杂什麽东西。
可问题是,桃林就在那里,以自己当下的状况,就这般直接去了,难免会被那位误会是刻意为之。
正确的做法,还是应该先去请姓李的先走一趟,带个话,求个情,摸摸人家态度,然后自己再来。
赵毅之所以缠着姓李的要回南通,主要是因为南通有这片桃林。
要想解决身上出现一张脸的问题,自然得找身上有无数张脸的前辈去讨教。
「算了算了,先回去求求姓李的,就这样直接去,搞不好要被吊起来捶。」
赵毅毫不拖泥带水的一个潇洒转身,正欲迈开步子往回走时,脚步放缓,整个人身上的那股子潇洒利索劲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古代书生游戏乡野的婉约翩静。
林书友不在这里,所以这次,是真的苏洛上脸比起坐在驾驶位开卡车,苏洛明显更能接受当下的场景。
二楼房屋多了些,路也宽硬了许多,但这农田,这小桥流水,是当真亲切。
就是举自四周,没见到山头。
「就是不知,这里是哪处平原水乡。」
很快,苏洛的目光就被前方的桃花美景给吸引住。
桃林在普通人眼里,是随四季而变的,当下也早已过了花季,但有道行的人能破开这层虚妄,得见永远盛开的桃花。
苏洛现在用的是赵毅的身体,肯定能看得见,这一见,他就情不自禁地迈步向里走去。
萧莺莺今儿个出门进货去了,老田头坐在坝子遮阴处,吃着香瓜。
他一块,旁边婴儿床里的笨笨一块。
这瓜品种不对,不甜,但一老一少都吃得很开心。
老田头另一只手拿看蒲扇,给孩子扇看风。
照顾笨笨时,总能让老田头回忆起自家少爷小时候。
少爷那会儿也爱吃瓜,但体弱似无骨,很多东西不能随便吃容易不克化,这瓜还得老田剁碎煮熬后,加冰糖,再拿勺子给少爷小口小口地喂。
今儿个少爷就要回来了,他已经备好了吃食。
自打李三江生病卧床后,他就没再去和李三江喝酒了,只是每天去短暂探望一次,更不在那里搭夥吃饭,没办法,实在是那儿的压力太大,他一个人熬不住。
一扭头,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老田头视线中。
「少爷!」
老田头站起身,笑着跑了过来。
苏洛先是愣了一下,「少爷」这个称呼他以前也曾有过,再次听到,不免有些恍惚。
但在细看老田面容后,苏洛马上露出笑容。
这个老人他在「发小」的记忆里见过,是他把自己「发小」带大,现在看来,人老了,头发白了,背也佝偻了。
就和自己的母亲一样,那些曾对自己真心好的人,都会老去—-故去。
「少爷,你没事吧?」
老田头双手在苏洛身上从上拍到下,确认没少什麽零件后,马上道「少爷,你先坐着,我给你把吃食端出来,早就预备好了,就等少爷你回来了!」
老田头跑进了屋。
苏洛徐步走上坝子,看见了正双手抓着婴儿床栏杆看着自己的笨笨。
「这孩子,粉嫩玉琢,养得真好。」
苏洛习惯性伸手去摸自己手腕。
亲朋之家的孩子,见面当送点小礼物,
他生前不缺这些精致小物件儿,死后也记得陪葬了不少。
可这一摸,摸到的是一块金灿灿泛着铜光的劳力士。
「这」
笨笨放开手,坐了下来,然后两只小肉腿慢慢蹬着,把自己挪到婴儿床另一侧角落但脸上,仍挂着憨憨可爱的笑容。
老田头惊喜之下又受真情实感所困扰,第一时间没能发现少爷的变化,但笨笨看出来了,他不是那个以前喜欢挑逗自己雀雀的坏叔叔。
「少爷,来了,来喽~」
老田头端出来两个盘子,一个盘子上是热拌粉,另一个盘子上是茶饼。
这都是自家少爷打小喜欢的吃食,每次走江结束,老田头都会特意给少爷做一顿。
苏洛接过筷子,夹了一块茶饼,咬了一口细细品尝,赞叹道:「真是美味。」
老田头神情变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习惯性一甩。
昔日用以攻击的双匕不见,滑入掌心的是两把小铲子。
「你到底是谁,为何假扮成我家——」
话还没说完,老田头的喉咙就像是被卡住似的,无法继续发出声音。
他以惊恐的目光看向苏洛,不是因为对方竟敢对自己出手,而是惊骇于到底是什麽样的存在,竟敢在这个村里在这个坝子上为非作列!
苏洛将馀下半个茶饼放回盘子,看向那一脸难受的老田头,他摇摇头,道:
「不是我。」
桃林里,有风徐来,片片桃花脱落,吹拂至坝上,
苏洛转身,面向桃花。
这些花瓣在其面前飘飘荡荡,似在缓落,却又像永远都不会落下。
冥冥之中,仿佛有双可怕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这种被窥伺的感觉,苏洛生前死后,都再熟悉不过。
他习惯性地想要放任,任其施为。
可马上又意识到这是自己「发小」的身体,就马上将双手置于身前,做出抵挡的姿势婴儿床里的笨笨看看苏洛,又转头看向苏洛身前区域。
笨笨的眼晴,是能看见那位的,因为那位允许他看见。
此刻,笨笨模仿起了那位的动作先是小脸前移,努力尝试下压自己的眉毛,尽可能地做出疑惑神态,
紧接看,笨笨把脸收回,露出憨态的笑容。
伸手,拉扯住自己嘴角,让自己一侧不笑,另一侧嘴角笑。
又发现自己模仿得不太像,自己脸上的皮肉也在笑,只得再伸出一只手揉捏着自己的脸,一通揉搓之下,笨笨身子后仰,倒在了婴儿床上。
没办法,再早慧的孩子也很难在这个连尿都把不住的年纪,流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冷笑。
很显然,桃林下的那位,发现了赵毅的不正常。
起初,它很疑惑。
因为它确认,当初自已把那本黑皮书丢给赵毅之后,赵毅并未打开,原封不动地交给那少年让其还了回来。
那眼下的情况就是:他不要自己给自己的黑皮书秘法,转而从那少年那里学了这个秘法?
短暂的疑惑后,它马上明白过来,赵毅为什麽会在此时来到这里。
这一刻,赵毅最担忧也想极力避免的一幕,发生了。
桃林下这位并不在意自已被利用,一个一直在自封等死的人,没什麽代价是不能付出的,但它需要交换。
那个少年就很懂事,每次都提着一筐子可供其开心的「水果」过来。
但这位,真就是空手来的,哪怕是真正的果篮也不提一个。
唉,这是把自己当什麽了?
一片桃花,落在了苏洛眉心上。
笨笨刚刚坐起来,嘴巴就呈现出「哦」形,马上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敢看,因为它生气了。
桃花纷散,老田头终于恢复了自由,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你到底是不是少爷?」
「我是。」
「那你在我家少爷身上做什——」
苏洛被一股无形巨力拉扯,面朝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大胡子家曾是村里首富,这坝子上的水泥地质量可比李三江家高多了,就这,依旧被苏洛砸出了一个凹坑。
「少爷!」
老田头心疼坏了,虽然不知道附身在少爷身上的人是谁,可这毕竟是自家少爷的身体。
正当老田头一个箭步奔出,想要去查看一下少爷伤势时,面朝下趴着的苏洛,开始在坝子上快速移动,宛若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拖行,「嗖」的一声,快速在地上摩擦。
「瞪瞪瞪」,在滑过坝子台阶后,又继续在石子地上「哗啦啦」摩擦移动。
这场面,不用亲自体验,光是看就觉得好痛。
老田头飞身跃下,想要抓住自家少爷,但还是来晚一步,少爷的身体被拖拽进桃林中,而他本人则被弹飞,重重砸在地上。
紧接看,老田头再次被提起,
李追远每次来与那位交流,都是带着十足的尊重,而谭文彬林书友他们,更是非常谨慎,不敢有丝毫造次。
老田头刚刚想要冲桃林的举动,已经是一种冒犯。
说白了,老虎打吨儿时脾气再好,也终究是老虎。
「咿呀咿呀咿呀—.」
笨笨双手挥舞,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