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详细的看完了聚谈的所有文书,才确定,不是士大夫疯了。
刘新奎是有备而来,他在杂报上的内容就是在打窝,其实他的理论已经非常充分了,故意弄的看起来有漏洞,就是为了把人吸引到聚谈,刘新奎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扬名立万。
名声就是银子,这一点在任何时代都一样。
大明对货币的认知是持续演进的,不是一成不变的。
在生产图说中,大明格物博士焦竑将货币认定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一种普遍认可的一般等价物。
而研究生产和货币,是为了更好解释货币在经济中的实际作用,朝廷如何更好的运用货币工具促进大明发展。
而刘新奎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出了货币量和生产商品之间的关联。
货币量无法满足商品交换需要,就是钱荒;
货币量能够满足商品交换需要,就是平衡;
货币量超过了商品交换需要,就是梦幻泡影。
大明的货币,能够满足商品交换需要吗?显然不能。
白银越多,大明的贸易就越活跃,货币需求量增长远大于白银流入,白银缺口越大。
白银越多,白银就越少,这个让人哭笑不得丶无解的怪圈,就摆在大明面前,只要家里有买卖的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都能明显的感觉到,大明的白银完完全全不够用。
尤其是最近几年,西班牙蹬鼻子上脸,持续触怒大明,主动缩减白银对大明流入。
这种行为加剧了钱荒,对大明的影响是十分致命的,会影响到大明的方方面面,而皇帝利用黄金宝钞,弥补了白银流入缺失的问题。
那麽,黄金宝钞的代价是什麽呢?代价是皇帝陛下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内帑有点银子,都要送到燕兴楼金银市,用白银换取黄金,将黄金送到通和宫金库中,而后以宝钞的形式,借给朝廷。
尤其是陛下以『零利息』借宝钞给朝廷,那宝钞就是圣恩普照,是陛下德泽天下。
「朕也是收利息的啊,怎麽到了刘新奎嘴里就是零利息呢?」朱翊钧眉头一皱,朱翊钧也是要收利息的,朝廷举债,朱翊钧给钞,还钞的时候,也是有利息的。
「刘新奎的意思是实际利率,陛下收的债息和会同馆驿的存息是相同的,所以是零利。」冯保解释了下其中的原因,刘新奎是详细钻研过的,皇帝放债,其实是不赚钱的。
会同馆驿吸储是有利息的,否则吸收不到足够的白银去铸银币,用于流通。
「那倒是。」朱翊钧倒是肯定了刘新奎的说辞,他拿着这些银子去海外开拓种植园,赚得都比放债多的多。
宝钞是纸钞,是大明贵金属货币向纸币的过度,而纸钞完全是信誉货币,而这里面的信誉,都是皇帝本人的信誉。
由上到下,各个阶级认可陛下的信誉,相信陛下的通和宫金库有那麽多的黄金丶相信皇帝不会滥发丶相信皇帝可以守护黄金。
一旦宝钞信誉崩溃,代表着皇帝本人信誉的崩溃,从皇帝严惩外祖父武清伯李伟丶李太后兄弟三人去看,维护宝钞信誉,是需要付出很多很多代价。
宝钞是用皇帝信用背书在发行,这也是圣恩普照,德泽天下。
除了上述零利和信誉两个理由之外,刘新奎提出了超额货币需求这个概念,进一步诠释宝钞就是圣恩。
刘新奎认为,最好的货币政策绝不是平衡,而是梦幻泡影,因为大多数士大夫都忽略了普遍存在的超额货币需求。
超额货币需求,是刘新奎在松江府长期观察后得到的结论。
其一:当下大明,钱庄需要大笔大笔的货币来进行周转,钱生钱的生意里,不涉及到实际生产;
其二:几乎所有势要豪右丶富商巨贾丶钱庄,一定会把一部分的货币配置到非生产领域,无论是埋在猪圈里的白银,还是大把大把洒在享乐之上。
白银在大都会堰塞,宝钞也在大都会堰塞,堰塞导致的货币的空转,这就是货币配置到非生产领域的典型特徵。
如何控制货币超过商品交换需求的同时,还能够满足超额货币需要,还要不造成宝钞快速贬值,这对大明朝廷,对皇帝陛下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而陛下不走超发货币解决问题的捷径,这是宝钞就是圣恩的第三个理由。
「这怎麽看,刘新奎都是先生找来的,为了恩情叙事。」朱翊钧看完了聚谈的内容,摇头说道,他对里面的内容不认可,朱翊钧的确克制,他的克制是为了掌控权力。
绥远驰道扩建,的确可以通过超发货币来解决,但朱翊钧选择了挪用朱翊鏐就藩的银子。
宝钞可是大明未来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基石,朱翊钧可不敢玩砸了,他负不起那个责任。
「这里面很多事儿,都只有大臣们才知道,这刘新奎的确是有人请来的,不过是凌次辅请来的,不是先生手笔。」冯保告诉了皇帝刘新奎的来头,不是张居正,而是凌云翼,这也是这份新杂报能够出现在御前的原因。
朱翊钧有些惊讶的说道:「凌次辅?」
「凌次辅嫌先生弄的恩情叙事,过于保守了,扭扭捏捏。」冯保无奈的说道。
凌云翼是典型的激进派,他向来推崇,先大水漫灌下去,再一点点的找补,和张居正这种日拱一卒的保守派,完全不同。
黄金叙事喊了三年了,黄金宝钞发行三年了,这麽好的恩情叙事,张居正放着不用,他凌云翼直接拿来用了。
「让凌次辅稍微收着点力度,不要引人反感。」朱翊钧没有反对,只是提醒凌云翼不要用力过猛,适得其反。
朱翊钧没有反对的原因,其实也简单,因为这刘新奎说的是实际情况,事实胜于雄辩。
张居正要搞恩情叙事,是他需要解决一个问题,他死后,皇帝要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万历维新反对派的强力反扑,光是京营锐卒是不够的,还要有人心。
朱翊钧稍微休息了一刻钟,继续上磨,下午的两百份奏疏已经送到了通和宫御书房。
「反了天了!」朱翊钧拿着一本奏疏,愤怒无比的说道:「立刻马上下章山东巡抚宋其昌,自圣旨到日,三日,涉案贼人必须全部抓捕归案!他要是抓不到,朕就带兵去济南府砍了他的脑袋!」
「陛下息怒,息怒,宋巡抚当天下午就把人抓了。」冯保赶紧劝陛下,气大伤身。
夏收之后,皇帝要对大明全部的粮仓进行稽查,以应对天变,这是去年年底下的圣旨,之所以要半年后的现在再查,就是为了给各地准备时间,无论如何把粮食凑齐了,不要被查到。
山东巡按御史丶户部郎中等一行七人,在长清县稽查,发现了县城粮仓以陈冲新,多处粮仓空缺,当七人固定证据之后,在离开前一天夜里,突然一夥贼人出现,围攻殴打了巡按御史丶户部郎中等人,受伤最严重的户部郎中,鼻骨被打断,一应证据全部被销毁。
皇帝真的已经非常仁慈了,还给了半年准备时间,也是为了应对天变,否则这地方库仓糜烂之事,真的不太好管。
冯保提醒后,朱翊钧才看到了下面还有一本宋其昌的奏疏。
宋其昌当天下午就直接带着都司军兵到了长清县,直接把县衙所有人都抓了,连带着衙役在内,第二天把县里三家缙绅一起抓捕归案,这才上书朝廷。
事情并不复杂,山东靠海,也不是天变影响剧烈的地方,今年山东风调雨顺,夏收大丰收。
长清县知县就是把填库迎检的事儿给忘了。
等到朝廷开始稽查,济南府下了牌票告诉长清知县,他才着急忙慌的让缙绅把家里的粮运到县衙的库仓,运粮需要时间,巡按御史一行七人来的太快了。
这有一家缙绅,就生出了这麽个主意来,这缙绅的主意,也不是要打钦差,没谁有那麽大的胆子,缙绅是寻了几个贼去偷。
谁知道这贼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需要拖延三五日,就能把库仓填满,到时候,长清县衙再抓捕几个游堕地痞顶罪,一切都非常完美。
可是实际执行过程出了问题,本来只抢证据销毁,绝不可伤人的命令没有得到遵循,这几个偷证据的贼人被发现了。
巡按御史丶户部郎中等人,怎麽也不肯交出帐册,还拼死反抗,桌椅板凳,拿到什麽就砸什麽,派去的贼人,偷盗不成,一怒之下,就拳脚相加,改为了明抢。
事情立刻就闹大了。
「所以,但凡是长清县知县长点心,记得这事儿,也不至于临时抱佛脚,弄出这种乱子来。」朱翊钧看完了案情的详细经过。
长清县紧邻济南府,算是个大县,县城的丁口就三十馀万,也不缺这点粮食,弄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有些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陛下,长清知县这三年来考成,一直是上上评,今年若还是上上评,他就该成为济南府推官了。」冯保低声说道:「长清县的库仓亏空,也没被他贪了去,前年都换成了盐,做成了素菜。」
「朕听冯大伴的意思,这案子另有隐情?」朱翊钧又仔细看了一遍山东巡抚的奏疏,这里面没有提到长清县库仓为何亏空。
素菜,就是泡菜,用盐来渍菜早在商书就有记载,大约在商朝武丁时期,就已经广泛使用。
山东产的素菜,会加入海带丶萝卜丶山东大葱等物,味道极佳,行销大明北方诸多地方,甚至连卧马岗都有这些素菜的身影。
这也是自王一鹗离开后,宋其昌在山东搞出来的产业,卖的不仅仅是菜,还有盐丶海带丶葱等物。
「济南府的牌票到了长清县,按照过往的规矩,巡按御史丶户部郎中等人,要七天之后才过去,但牌票上午到的,御史下午就到了,有点吹求过急了。」冯保为长清知县说了几句好话。
如果只看巡抚宋其昌丶巡按御史丶户部郎中的奏疏,会觉得长清知县完全没有恭顺之心。
但冯保一看就觉得事情不对,专门让司礼监的太监们去都察院问了究竟。
巡按御史丶户部郎中到了济南府,就已经把各县的情况了解清楚了,谁做了,谁没做清清楚楚,山东普遍富裕,只有长清县因为忙于素菜之事,没有顾得上。
牌票上午出发,御史下午就到,这是把长清知县当指标抓了。
长清知县在升转的关键时刻,也觉得御史来的太快,心里有了怨气,才同意了偷证据的办法。
「陛下,长清知县和臣八竿子打不着,但是这御史言官也多少有些急功近利了。」冯保仔细看过了长清知县的考成,这是个循吏,这做的事儿多了,有了疏忽,反倒是被御史给抓到了把柄。
这可能也是考成法的弊病之一,系统内耗会加剧。
山东就长清知县这麽一个典型,去的晚了就抓不到,巡按御史确实吹求过急,但长清知县是自己事情办出了差池来。
这次真的是内斗了,都是为了升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