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是非山上是与非6K(1 / 2)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1801 字 22小时前

没人会在意当初下城二十七里被圈养的猪狗,也没有人会忽略今天……咒道初祖的恨!

躺在地上的神侠,没有回应姜望的问题,只是在想他还能交换什么。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昭王的情报吗?”他问。

“昭王既然直接走了,没有留下来跟我拼命,也没有顺手抹掉你最后一口气。说明他还有继续隐藏的信心。要么你也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要么他相信你绝对不会说——无论是哪种理由,我都不想浪费时间。”

说是“胜利者的从容”,但姜望也没有多少得胜的畅快。

血雨已空,日月都夺,此世复归夜色,星垂远山。

碧游针已经窜游天海,【藏时】结束的那一刻,尹观就会降临。

尹观会主动给神侠续命,然后把他丢到卫郡去——这位言必称理想、自负于人生的平等国领袖,可以无所畏惧,但终究会看到,什么是仇恨的力量。

“你没有怀疑过子先生吗?”神侠忽然问。

姜望十分坦然:“在刚刚发现自己被埋伏的时候,我假想的敌人确然也有他一个。但有一点怎么都无法解释——他若要杀我,又为何助我登阶,送我名声?”

他是击败燕春回、子先生,二论而至此,名势已极,抵达一生至此的最巅峰,才开启这场生死斗。

登山论道时,子先生所予的帮助,是怎么都无法抹去的。

“可以给世人一个交代。”神侠声音微弱,但很清晰:“既然他已经帮过你。你如果死在这里,就跟他没有关系。坐在那里的儒家圣人,对天下只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姜望摇了摇头:“厮杀中我要做最坏的打算,胜利后我期待最好的人心。我不再怀疑子先生了。”

“然而……人心隔肚皮。”神侠意有所指:“你一脚踩进这个历史陷阱,又怎么不是轻信的结果?”

他慢慢地道:“送你名声,以骄你心;予你台阶,故避其责;藏时历史,乃成此围……你没有理由继续相信。”

“所有人都知道我来书山是为什么,你尤其明白,书山记录了当年的历史,子先生可以钉死你的身份。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会亲眼所证,验明真假——昭王有掌控天道的力量,你是此处历史片段的当事人,你们完全拥有算到这一步的智慧,也不乏在这个历史片段里设伏的实力和胆略。”

“事前我未能预料,事后这一切却脉络清晰。”

姜望注视着地上的人:“你其实不希望我怀疑子先生——为什么?”

若说眼下这番话是挑拨离间、祸水东引,神侠的手段也太简陋了些。

他的确察觉这个人有意无意的引导,但却是往另一个方向。

有意指出的疑点,却是在帮子先生剥走嫌疑!

这其实是矛盾的——

因为有关于子先生的所有嫌疑,都是神侠带来的。

倘若神侠和昭王今日伏杀成功,无论子先生实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没可能摆脱嫌疑。他们选择在这个历史片段里动手,就是要把子先生作为猜疑的幌子,作为身份的甲盾!

神侠半透明的眼睛,略见惘然:“因为他做过和你一样的事情——在观河台外立白日碑,那样的事情他做过,代价就是他的腿。”

“我其实很尊敬他。在加入平等国之前,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呵!”

他自嘲地笑了声:“我也是个庸俗的货色。争道之时,谁也顾不得。现在要死了,开始回想一生重要的事……”

“你知道薛规吗?”他问。

姜望并不关心神侠的自我评价,但对薛规感兴趣,因为薛规的《万世法》,正是他读过最多遍的法家经典。

“我知道他是中古时代法家集大成者,超脱无上的存在。”姜望斟酌着:“听说是……触法而死。”

“触法而死……法家的集大成者,触法而死,阁下没有觉得荒谬吗?有些事情在这里不犯法,在那里却犯法,在过去不犯法,在今天却犯法,便是法家超脱,也逃不过欲加之罪!”

神侠的声音平复下来,继续道:“当年薛规宗师和子先生,联手竖了一座礼法碑,要为天下定序……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薛规死,子怀残。他们有名有力有势,壮志满怀地开始,却毫无意义的失败——我敬佩失败的勇气。”

“我们都是矢志改变世界的人。”

“但你是否明白,我为什么要在另一条路上走?前路的血痕,是让我们不要犯同样的错。”

姜望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但这时候才略懂了几分,子先生当时看向他的复杂。隐约明白这位枯坐树原的儒家圣人,为什么会让他【登天梯】。

何尝不是“山河有继,自有后来。”

这件事情有多么危险?

一位超脱存在,裂尸天下。一位人间圣者,永绝超脱之望!

最后他说:“并非失败就是毫无意义。这些事情发生在前面,白日碑才能够立在今天。”

礼法碑虽然倒下,总归触动过一些人!

就像虚渊之虽然变成了太虚道主,那“甘为人下”的石阶,却永远地影响了太虚阁。

神侠的眼睛里,蓦地闪过一缕希冀的光:“我虽然死在今天……也或许能让更多人知道‘众生平等’吧?”

“你就不要幻想了。”姜望冷淡地道:“平等国的存在,只会让人闻‘平等’而色变。要说你的生死有什么意义——你让人们从此对公平有偏见。”

神侠咧开半透明的嘴,似乎要笑,又似乎要哭。最后他只道:“如果有改变世界的理想,就不能在意世人的看法。”

他不信。

古来成王败寇,胜利者可以站在那里讲道理,失败者只能躺在地上求怜悯。

他今日若能伏杀姜望成功,在天下人都被观河台超脱之战吸引的时候,吞丹入道,行险搏超脱,绝对是绝处逢生的一步好棋。

但没打过……是最现实的问题。

一切战略上的优秀,都不能够在剑架在脖颈上的时候成立!

可是他又想,“打得过”,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他明白就算今天姜望才是躺着待宰的那一个,也一定不会同意他的所作所为。

但他真的希望,姜望这样的强者,可以走上正确的道路!

“我相信世尊‘众生平等’的理想,将伟大的世尊,视作自己毕生的信仰……以为救出世尊,就能改变世界,救众生于水火。”神侠喟然。

许多年苦心筹谋,多少次历经生死,都是为了中央逃禅。但他所遥望的一切,最终还是碎在天海。

他痛苦,愤怒,却也因此更坚决:“世尊如此强大,却死于不愿平等的众生。”

“众生何其愚昧!”

“愚昧的众生逼死了世尊,现世的强权也谋杀了代表世尊理想的【执地藏】。如今留在幽冥世界的,只是一段徒具其名的规则的聚合,不能算是一个伟大的存在。”

“所以我不再问众生愿与不愿。我也要真正打痛这个世界的强权!”

【执地藏】败亡后,他行事风格大变。

不再执着于惩恶扬善,因为有时候那些所谓的“善”,才更是平等的阻碍!

他已经看清现实——他所期待的众生平等,只能在打破一切之后再重建。

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死人无法拯救世界。

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举世尊之为世尊,祂亦尊众生!而你以众生为荒草、为果苗,肆意修剪,以为美好。”

“贵如世尊,也要问众生所愿。卑陋如你,却要意凌众生。这就是你和世尊的区别,看起来在追随祂的理想,却和祂南辕北辙!”

神侠明白他永远无法说服这个人,无论假意或真心。他本想在生命的尽头,奉上自己的全部,以之为理想的承继,但明白这个人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好像听到了生命消逝的声音,便使劲地睁眼看着,看自己是怎样和这个世界告别。

他很早以前就见过姜望——

那时候还是一个清秀宁定的少年,守着和观衍的约定,来到悬空寺送归僧衣。

苦觉死缠烂打,一定要收其为徒。

观衍是止相的弟子,悟性高绝,得止休、止念看顾,其实他也照料过。当年失踪天外,他还以为是宗德祯的手笔,把这笔血债,记在了玉京山,偷偷宰了几个玉京山的道士来报复——

说来可笑,那时候他就连报复玉京山,也是要挑那些真正做过恶的道士,自己把自己囚在规矩里。可一身枷锁,如何能赢?

而苦觉……他甚为抱歉。

最后他说:“你其实也并不愿意怀疑子先生。我说不说这些,都不会改变你。”

“我珍惜所有的善意,感谢所有给予我善意的人。”姜望并不否认:“就像我并不愿意看到凶菩萨是神侠。”

神侠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我并不以神侠的身份为耻。它理当是我的光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意义所在。”

“那怎么到现在都不敢露面?”姜望问。

“那是因为世人并不理解,世人都错了!”神侠忽然暴怒!

“世人都错了……”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躺在那里,徒然重复:“我会纠正这错误!”

“是啊,你这样的人,怎么会醒悟呢?”

姜望摇了摇头,探手抓向他:“就让我先纠正你的错误。”

手还未至,泛起一身皱。

神侠半透明的状态就像是一张假皮,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刻,根本无法抗拒姜望的剥离。

他想他是并不畏惧死亡的。

可是在这只手探来的此刻,他猛然意识到,他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名叫止恶的和尚……赤裸地躺在这里。

躺在这里的平等国首领,屠杀了卫郡若干超凡的神侠,是悬空寺的止恶禅师,身上还带着拈花院的【妙高幢】!

这几乎等同于悬空寺的灭亡宣告。

半透明的眼睛圆睁开来,奄奄一息的他,声音瞬间高亢:“不!”

“别——”

“就这样杀了我吧……”

惊怒,恐惧,而后是哀求。

他的身体颤抖着,使劲想要翻个身,爬起来给姜望作个揖或者磕个头,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姜望击破了他的金身,也瓦解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挣扎着挣扎着,最后只能痛哭流涕:“求你!”

“我……求求你——”

他只可以咬着牙,半透明的脸上哭出血泪:“止恶一定不能是神侠!”